作 者 | 冯 诚

作为一个写稿几十年的新闻人，又跨界到学界人才培养岗位，笔者参加中国新闻奖评审的实践和感悟，希望会对人们了解高等级新闻奖项评奖范式进而有效经营精品佳作有所启发和帮助。

如果不是亲身参加推荐和终评活动，我真不知道参评稿件的内容差错竟是如此普遍，让人抱憾。中国记协近年来一直对存在差错的作品，实行获奖等级限制，并有详细规定：

1.表述有误，存在成语使用不规范、词语使用或搭配不当、缩略词语不当、生造词语、指代不统一、数量单位缺失、前后表述不一致等情况，以及广播作品现场音响和电视作品画面质量存在明显缺陷的，不得获一等奖。

2.存在词序错乱、成分缺失、指代不明、语句杂糅、归类有误等错误的，不得获一、二等奖。

3.作品中出现3次（个）以上不同类型差错的，不得获奖。

在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终评过程中，评奖办工作人员介绍，根据审核委员会主任会议研究情况，评奖办公室将影响作品参评的审核意见反馈给有关报送单位，并受理复议。结果有113件作品经报送单位提出了复议。对复议情况，中国记协高度重视，召开评委会主任会议专题研究。根据《评选办法》有关规定，评委会主任会议决定对其中66件不宜获奖的作品不予评选；同意把审核委员会关于194件作品的审核意见提交评委会评选时参考。

我所在的第一组，分工负责文字消息、评论、副刊、摄影作品的小组评审，共涉及推荐稿件214件，其中主任会议提出的审核意见中，因稿件差错不能获相应级别奖项的情况就有 “不得获一、二等奖作品”7件，“不得获一等奖作品”23件，还有一些其他类型的评议意见。

以“不得获一、二等奖”的7件作品为例，评委指出的问题就有标点符号使用不当、表述不准确、直接引语不当、缩略语不当、词语指代不明、词序错乱、逻辑有误等等。

“不得获一等奖作品”的23件作品，有的稿件就因为其中“这是十分厚重的肯定”这句话中“厚重的肯定”用词不当不能获评一等奖；有的因“各省市也纷纷出台减免政策，最大程度缓解企业困难”这句话中把“各省(区)市”写成了“各省市”而不能获评一等奖。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这种情况，在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每年收到的各地各新闻单位推荐来的作品中也比比皆是，大体计算有各种差错的稿件约占来稿三分之一，无论是文字稿件还是音视频稿件，有的一篇中各类差错达5处以上。显然，许多有可能获奖的稿件，过不了差错这一关，真正输在了“起跑线”上。

经常写稿发稿，差错难免，关键是怎么对待差错问题。

朱光潜先生在《谈美书简》中谈到文学语言的锤炼时曾经说道，“我还记得30年代左右，夏丏尊、叶圣陶和朱自清几位同志在《一般》和《中学生》两种青年刊物中曾特辟出‘文章病院’，把有语病的文章请进这个病院加以诊断剖析。当时我初放弃文言文，学写语体文，从这个‘文章病院’几位名医的言教和身教中确实获得不少的教育，才认识到语体文也要字斟句酌，于是开始努力养成字斟句酌的习惯，现在回想到那些名医，还深心铭感。”^[1]

2021年底，有社会机构发布了《2021年语言文字差错调查报告》，分析人士梳理归纳出容易出错的几个特点：政治性差错依然是政企、媒体、出版业单位最为关注的；输入差错已成为致错“罪魁祸首”；常识性错误比较普遍；短视频字幕成文字差错“重灾区”。这些当是新闻媒体和采编人员须臾不可疏忽的问题。

以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消息一等奖《从“暂停”到“重启”：武汉解除离汉通道管控》为例，武汉“解封”是一个动态事件，或许有人认为写一条简讯足矣，或者有人照发个新闻发布会的通稿交差。但是，该消息作者一面亲临离鄂通道，现场采访有序恢复对外交通、人员凭健康“绿码”安全流动的实时情况，强调“解封”是经过76天的举国拼搏、900多万人的顽强坚守所取得的阶段性重要成效；一面又以大量来自车站、码头、街巷、公园、早餐摊点等场所的“我在现场”多点描述，窥斑见豹，见事见人，有情有景，全方位地支撑起“重启”最硬核的新闻事实。显然，“重启”是经过采编人员精心策划，有组织有准备地深入现场深度挖掘、经营的一条重头稿件。由此可见，有经验的新闻人，对重大事件、“可造之材”，决不轻易放过。

说到“有备而来”，陕西日报的举动让人刮目相看。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评奖结束不久，陕西日报就组织了一次2021年新闻作品诊断会，就报社拟冲刺下一年度中国新闻奖的作品研判短板弱项，明确整改举措，寻求创新路径。他们从当年前9个月稿件中遴选出数十件文字、图片、音视频各类稿件，还有后几个月的数十个重点选题，邀请刚刚参加了中国新闻奖终评活动的多名评委以及部分学界业界专家进行点评指导。虽然由于疫情影响只能线上举行，但大家的交流互动十分热烈，专家们从如何进一步提升稿件选题的新闻价值、全国意义，到更加注意参评作品体裁、形式的广泛性；从具体案例的解剖指谬到策划组织重头稿件的方法路径，直言相谏毫无保留。报社负责同志介绍说，近年来，陕西日报认真学习贯彻习近平总书记对陕西日报创刊80周年重要指示精神，坚持“对版人民日报、对标中国新闻奖”，新闻采编工作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继2020年4件作品分获第三十届中国新闻奖不同奖次后，2021年又有4件作品上榜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他们认为，冲刺中国新闻奖只是手段，其目的是通过全方位提升采编工作质量水平和采编队伍整体实力，更好地承担起举旗帜、聚民心、育新人、兴文化、展形象的使命任务。他们的这一“作品诊断”举措始于2020年，效果很显著。报社负责人强调他们也并不单纯为得奖而看重作品质量，其着眼点是党媒的使命担当和队伍成长。

由此可见，推荐参评新闻奖的过程，往往会倒逼媒体和采编人员进一步提升对稿件质量的认知和重视。

这里所强调的，是要始终围绕时代大主题和政治大局做文章。比如要问2020年新闻报道方面的时代大主题是什么，那就要数抗击新冠肺炎和全面脱贫攻坚实现小康。这两大主题下的稿子，就看谁的分量重，谁的角度新，谁写得好！仍以上述《从“暂停”到“重启”：武汉解除离汉通道管控》为例，全面生动、权威翔实地报道了2020年初武汉抗击新冠肺炎疫情这一重要历史性事件，在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评奖中，无可争议地收获了消息一等奖的最高荣誉。这篇消息播发后，先后被百余家媒体采用，互联网、新媒体浏览量累计破千万。作品社会影响广泛，又获消息类最高奖项，究其原因，首先是它主题重大。在评委眼中，这是一篇新闻性、思想性、可读性俱佳的好消息，仅用908个字的短短篇幅，巧妙地完成了举世关注的武汉抗疫斗争的宏大叙事，充分彰显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制度优势，体现了以习近平同志为核心的党中央非凡的治国理政能力。稿件告诉读者：虽然抗疫斗争尚未结束，但武汉保卫战、湖北保卫战取得了决定性成果。这正是2020年全国人民休戚与共的生命关切，也是“重启”一稿的主题承载。有媒体人称赞说，这篇报道兼具历史视角、全局高度、人民情怀，充分体现了国家通讯社的特殊站位和视野，其特点是主题重大，代入感强，情感细腻，写作精到，堪称标志性作品。唯其如此，才能在同类参评稿件中胜出。

新闻工作，具有很强的社会政治属性，策划经营精品佳作，必须有强烈的政治意识，必须从政治上着眼，策划重点报道。只要把握好了选题，可以是宏大叙事，也可以是以小见大。以脱贫攻坚为例，可以写出《“三西”扶贫记》（第二十三届中国新闻奖特等奖）这样的鸿篇巨制，也可以写出《羊小平砸缸》（第二十七届中国新闻奖三等奖）这样玲珑剔透的通讯精品。而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作品中以扶贫开发为主题的获奖作品更是数量可观、体裁多样。

第三十届中国新闻奖二等奖作品《把“放管服”变“管卡压” 甘肃省人社厅任性用权被问责处理》，就是一篇“问题性导向”思维催生的文字消息。这篇稿件是兰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从数十篇来稿中择优遴选出来，推荐到中国记协评委会的。人才流失多、引进难，一直是困扰甘肃发展的难题。2019年2月，甘肃省放宽高层次人才引进政策，甘肃省人社厅随后却擅自出台文件，将事后备案变相分为招聘计划备案、考试体检备案、审批结果备案等3个事前备案环节，实行“变相审批”，阻碍了人才引进，甘肃省对此内部问责通报。正值党的十九届四中全会闭幕不久，记者通过内部渠道获得该线索，敏锐地察觉到事件反映出的问题很有普遍性。在通报决定未向社会公开的情况下，立即深入采访，很快用700余字的短消息独家公开报道这一地方“放管服”改革过程中出现的反面典型，有力地揭示出职能部门“变相审批”背后的“任性用权”本质。稿件有理有据，事实依据清晰，文字理性平和，直击问题要害，对全国党政机关领导干部具有极强的警示性，体现了新华社记者的使命担当。230多家媒体包括网站转载、采用，在微信、微博、百度贴吧等网络平台关注度高。其中，新华社客户端总阅读量391万次，评论4915条，网友对甘肃省委、省政府“刀刃向内”，不护短的做法一片叫好。学院师生进行评审时，一致首推这篇稿件并最终获奖。

近期参加一家省报稿件诊断会时，我发现有一篇文字消息题材很不错，但就是问题导向不突出，没有写出全国意义。我在点评时讲了如下意见：消息稿《省委常委会开到高质量项目现场》一稿，本应是想象中一条很有现场感的动态新闻，但稿件没有把握住重点，没有突出问题意识，主要写的是观摩项目和听取汇报的过程以及会议的开法，写成了简单的会议消息。这样的消息在省内可能有一定的新闻性，但要参评全国新闻奖就难了。比如，领导人在观摩现场和汇报交流时发现了哪些好的做法、解决了哪些问题等，稿件都没有呈现。受新冠肺炎疫情影响，2020年以后各地恢复生产、抓高质量大项目建设是一项极有现实针对性的工作，如果抓得早、抓得实、抓得好，特别是省委班子深入项目建设一线去探路子、破难题，一定会有很好的示范意义。如果作者能挖掘出省委常委会到高质量项目现场解决实际问题的举措和效果，那么，不管是动态消息还是现场特写，都会有很大的笔力展示空间，稿件也就有了全国性的传播价值。

以上强调的是策划采写稿件过程中的问题思维，而对于那些党和政府明令禁止、人民群众深恶痛绝的丑恶现象和问题，媒体记者当然要铁肩担道义、嫉恶如仇，勇于揭露批评。这方面的稿件，如《青海“隐形首富”：祁连山非法采煤获利百亿至今未停》（刊发单位：经济参考报），获得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文字通讯与深度报道”一等奖，自然是毫无争议的。这类批评性稿件在每届新闻奖中都有一定的比重。

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文字消息一等奖作品《我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建制村车路双通 滴滴！阿布洛哈村来车了》，就是一篇以独特的新闻事件和独家原创的报道而胜出的优秀作品。

2020年6月30日，凉山彝族自治州布拖县乌依乡阿布洛哈村通路通车。这是全国最后一个不通公路的建制村，其通路通车，是全国打赢脱贫攻坚战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四川日报对阿布洛哈村的关注和报道已持续了十余年。在此次通车前，记者又专程徒步入村蹲点数周，详细了解村庄情况修路难点及村民对道路修筑的期盼，后期通车后做了即时报道。阿布洛哈在彝语中的意思是“高山中的深谷”“人迹罕至的地方”， 从稿件中可以看到，阿布洛哈村坐落在金沙江畔西溪河峡谷中，三面环山，一面临崖，一直没有通公路。2019年6月，阿布洛哈村通村公路被列入全省“具备条件的建制村通硬化路”范畴，正式开工建设。一年后车路双通，这在全国来说，是独一无二的题材，典型性突出。

第二十八届中国新闻奖文字通讯一等奖《“见字如面”23年》（《工人日报》2017年3月18日），更是一篇题材独特、故事新奇、写作精美、令人爱不释手的经典通讯。该报道通过一对平凡夫妻23年共同写下的6820多条留言、24万余字的12本“家庭日记”，记录了他们23年里聚少离多、牵肠挂肚的平凡故事。文章全文1489字，20个自然段，语言简练，娓娓道来，通过一个个小小的细节，一句句质朴的话语，带领读者不知不觉中体会到这世上最普通也最触动人心的亲情之美、家庭之美、人性之美和劳动者的温暖情怀。报道刊发后，引起强烈社会反响，工人日报微信公众号、微博和客户端几天内的阅读量突破百万，此后数月的时间里，网络上的阅读、转发评论持续不断，读者的留言超千条，被点赞为是最能代表普通中国人的爱情故事、展现平凡职工情感的“最美留言”。2018年初，中宣部、中央网信办、中国铁路总公司等部门又以《24万字，写就“最美情书”》为题，将这个故事推荐为“新春走基层”采访活动的重点选题，全国超百家主流媒体和网络媒体、20多家卫视频道、广播电台和地方电视台在重要版面、重点时段追踪报道，让这个“见字如面”的新闻故事家喻户晓。

“笔力”的本意是什么？从传统意义上讲，自然是文字写作能力。“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说的是笔头功夫；“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讲笔下功夫如何获得；“笔下有财产万千，笔下有人命关天，笔下有是非曲直，笔下有毁誉忠奸”，强调的是新闻记者笔下的职责使命。

笔力无处不在！古往今来，写作精到、笔力好的文章人人喜欢！流传千古的历史名篇哪一篇不是笔力取胜！获得新闻奖的作品，其笔力必然是可圈可点的。

“笔力”是新闻内容的外在表现，任何优秀的新闻作品都是由“好的笔力”呈现出来的，记者增强脚力、眼力、脑力，最后都要通过笔力来呈现新闻事实。

脚力，可以通过管理机制和作风培养实现；眼力，可以通过媒体站位和经验积累实现；脑力，可以通过调查研究和深入思考实现；而笔力，是入行进门的准入证！精准诗意的文字语言，始终是呈现事实，穿透历史的有效载体之一。权威主流媒体，无论怎样转型创新，都十分重视文字能力养成。

这些年，我感到有一种倾向，就是无论在媒体内部，还是在学界的讲坛上，受当下眼花缭乱的新媒体呈现方式影响，人们对传统的文字写作和表达有轻视、忽视、漠视倾向，这是不应该的。其实，我们在高等院校新闻传播专业学生择业应聘过程中就深有体会，用人单位对笔力的要求从来没有忽视过。

当然，在今天融媒体时代，我们必须重新审视新技术赋能条件下笔力的概念和内涵，十分重视融媒体视域下的笔力养成。否则，我们的媒体就会失去受众和市场。

对于传统媒体来说，过去强调的是笔头、口头、镜头，这些年转型遇到的最大问题，其实就是“笔力”倒逼，使得我们在新闻报道中不仅要考虑“三头”，还要考虑文字脚本对各种新形式新终端的多元适配，即全媒体融合呈现。所以说，如今，笔力已不仅仅是文字写作能力，它要求媒体的采、写、编、评、发，都要与网络、音视频、两微一端等多向适配顺畅交互，使文本稿件一源多端，实现传播效应最大化。

在大众媒体时代，我们强调记者的十八般武艺，会写文字会拍照，会录播会开车，驻外记者还要会发电文；在专业方面，有专业型、通才型、杂家型等等。在全媒体时代，我们的媒体人不仅要有文字呈现能力，还要掌握无人机拍摄、短视频制作、机器人写稿、大数据挖掘、微平台推送、融合创新等等。

如果说，以前我们讲数百家媒体采用，是一种平面媒体传播效果，那么现在全网浏览量数亿，公众号10万＋，客户端百万以上等等，这些数字反映的就是立体多元呈现方式带来的传播效果。第三十一届中国新闻奖评选评奖规则为什么强调要注重向新媒体倾斜？亿万读者、听众、网民，什么是他们喜闻乐见的形式和内容？这其实在提醒我们：文字写作能力和新媒体新技术的应用能力相得益彰，才能实现新闻内容的更好呈现。当然，无论新媒体呈现如何五花八门，传统意义上文字笔力的重要性依然是不容忽视的。我曾在拙著《镇版报道的气质养成》中谈道：“无论终端呈现方式如何千变万化，都离不开具有深邃思想的文字表达和文本原创这个基石；今天，我们依然需要用写作来思考、整理和记录这个非凡的时代。”

当然，强调文本写作和笔力作用时绝不能对脚力、眼力、脑力有丝毫疏忽。

习近平总书记在2016年党的新闻舆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指出：“好的新闻报道，要靠好的作风文风来完成，靠好的脚力、眼力、脑力、笔力得来。”2018年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进一步强调：“‘四力’要求对整个宣传思想战线都是适用的，要不断增强脚力、眼力、脑力、笔力，努力打造一支政治过硬、本领高强、求实创新、能打胜仗的宣传思想工作队伍。”新闻工作者的“四力”锤炼是一个系统性基础性的能力提升工程，也是一个长期过程，它体现在所有的采访调研和稿件写作过程之中，须臾不能放松，更不能顾此失彼有所偏废。